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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日坛城之稚霸忍
《今古传奇.武侠版》2010023期 >
本文总字数:37199
他是一名牙医,在上海的日本女子牙医学校任教。他叫西园春忘,淞沪战争打响时,已在上海生活了十七年,时年七十二岁。
他是个勤勉的人,十七年来,每晚都会写三千字以上的信。信的内容涉及上海的方方面面,有教师工资数额、棚户居民的卫生状况、餐馆的食谱——都是他辛苦搜集而来,每晚抄完这些琐碎信息后,他会留出两个小时,写属于自己的文字。已经有三十五万字了!他对这三十五万字反复修改,最终决定删减为两万字。
多年的写作,令他逐渐醒悟,越复杂的文字越没有价值。三十五万字中有着过多的感性,比如:“中国,漫无边际!即便仅是华中地区,其漫无边际也令人晕眩。但这种晕眩感,让我明白了中国对日本的意义。”——这样的文字令他羞愧,那是十七年前他刚到上海时所写,当时他五十五岁。五十五岁,多么年轻!三十五万字中浓缩着他十七年的岁月,包含着一个活生生的自己。
但他决定把自己从文字中剔掉,剩下的两万字将以强大的理性征服后人。更好的是,对现任日本政府产生影响——他对此期望不高,因为他只是一个职位低下的间谍,而且生命危在旦夕。淞沪战争开始后,中方取得绝对优势,击落日本飞机四十余架,两次重伤日本军舰出云号,攻八日军在上海郊区的坟山阵地……中国士兵进驻了他所在的日本女子牙医学校,他翻墙逃出,正奔走在一条阴暗的里弄中。
他穿黑色西装,拎着一个咖啡色公文包,即将走出里弄时,弄口拥入一伙手持砍刀的市民,喊:“你——日本人?”他镇定回答:“跟你们一样,中国人。”说完,他意识到自己的仁丹胡还没刮掉,那是日本人的典型特征。他被押走了,看着绑在身上的粗大草绳,他后悔刚才没有说出:“对!日本人,一个理论家。”
西园春忘被押入一座酒楼的后院,他预感死期将至,问持刀市民今天的日期,得到的回答是:8月21日,追问:“哪一年?”持刀市民奇怪地看着他,说:“1937年。”
1937年8月21日……我已在世上活了这么久。其实他知道今天的日期,来到中国后,他就养成了翻看皇历的习惯,皇历写有每日凶吉,今天不宜出行,宜洗浴。他应该洗个澡,老实地呆在牙医学校。进驻校园的中国士兵只是将日本教员监管起来,并没有怀疑这是间谍机构。校园内教师有行动自由,他可以从容地将材料销毁。但他不能销毁那三十五万字,那是他一生的心血,能够影响日本的未来。所以,他逃了。
三十五万字装在咖啡色公文包中,被一个持刀市民拎着,送给一名中国军官。军官坐在一架乒乓球案子前,案子上堆满各种缴获品。院子中排队站着四十余人,都有间谍嫌疑,他们逐一走到乒乓球案子前接受审问。西园前面的是一个背驼如弓的老人。看到有比自己更老的人,西园感到莫名的欣慰,狂乱的心竟安定下来。老人走到军官跟前,军官从乒乓球案子上捡出一把日本刀,刀鞘为乳白色,有银花雕饰,仅七寸长,再短一分就是匕首了。
军官:“这是什么刀?”
老人.“实在不能算是刀。日本武士的佩刀是一长一短,名为太刀和小太刀。这款刀比小太刀还短,是妇女和商人佩戴的,和外出时拿折扇一样,主要是作装饰用。”
军官:“这种小刀叫什么?”
老人:“小刀。”军官笑了,继续询问。老人说他的女儿在上海经营餐馆,他随女儿生活,并出示了身份证。
军官:“正打仗,为何上街?”老人:”女儿不让我上街,但我喜欢上了一种中国食品——腐乳,已经两天没有吃了。”军官笑笑,挥手放行。老人却不走,盯着兵乓球案子上的小刀。军官叹口气,道:“毕竟是凶器,不能还给你。”老人举起右手,道:“对于我,不是凶器。”他的手指细长白净,手背没有老年人常有的皱皮,如果不是有一块暗黄色的老年斑.这便是一只年轻人的手。
但这只手没有拇指。
军官面色慎重:“怎么回事?”老人平淡回答:“年轻时弄的,不值一提。”军官:“赌博出老千,被人砍的?”老人右眉跳了一下,不置可否。军官:“现在是战时,真的不能还给你。”老人双手插入衣袖内,闭上眼,坐于地上,这是不给便不走的表示。
军官:“你握不住它,何苦要它?”老人没有睁眼。左右士兵要把老人架走,军官摆手阻止,转而审问其他人。西园走上前,军官拉开咖啡色皮包。刚才,西园春忘已怀死志,现在他有了一丝活的希望,因为那个没有大拇指的老人,令他想起少年时听到的一个传闻。
日本明治维新后,颁布禁刀令,武士阶层被取缔,许多剑术流派就此消亡。几十年后,在国粹人士的策动下,警察署开设了剑道课,聘请剑士执教。这是剑士生存下去的不多的机会,竞争激烈o一刀流出现一位强者,他公开比武,击败五名竞争者,取得教习职位。比武以木刀代替真剑,并要戴头盔、胸甲等护具。五次比武,他均一击便结束战斗,一击之下,对手的木刀折断或头盔开裂。他惊人的力量令大众崇拜,颂为“百年一出的强者”。警察署举行教习就职仪式时,他没有出现,一个十三岁的男童代他送来一方黑底红纹的漆盒。
漆盒中是一截拇指、一封信。
信中说,随着西方文明的入侵,东方世界趋于功利,他的武功不知不觉也变得功利,一味追求力量,而忽略了剑的艺术。现在他已明白自己的错误,所以不能接受教习一职,并切下拇指,向世人表示追求力量的错误。他的举动遭到西化人士的诟病,说是传统文化毒害了他。但他感动了大众,大众在他的身上看到古代剑士的求道精神,期许他终成大器。可他再没有进入大众的视野,几十年来音讯全无。他的名字叫世深顺造。
——这个坐在地上的老人,会不会就是世深顺造?西园春忘强忍着激动,军官翻看公文包中拿出的文稿,皱起眉头。
西园的稿子是汉字,按日本传统,正式文章要用中文。虽然明治维新后日文得到推广,仍有一些贵族坚持用汉字。西园家族是贵族,曾在明治天皇逝世后,两度组建政府内阁,西园春忘属于这个贵族的支系,自小家境贫寒,但他为自己的血统,感到骄傲,平时写作皆用汉字。
军官抬起眼,眼光冰寒:“你是间谍。”
西园瞟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老人,回答:“是理论家。”军官面露诧异,西园前跨一步:“西方文明的入侵,让亚洲变得功利,你们国民政府奉行的是英美体系,日本坚持东方文明。所以中国与日本的冲突.不是地盘之争,而是文明之争。”军官神情索然,道:“国民政府提倡言论自由,你可以有任何想法。”低头继续翻看文稿,西园注意到坐在地上的老人睁开了眼睛,一双暗淡无光的眼。
军官念道:“把中国的王道换成日本的皇道——这怎么回事?”西园:“中国的王道缺乏稳定性,臣民可以推翻帝王,频频改朝换代,必然使全民缺乏信仰。日本的皇道是万世一系,皇族千年只是一家,所以全民心态稳定,凝聚力强。”
军官“一家人永远做皇帝?”
西园春忘,“一个没有绝对权威的社会,是悲哀的。”军官又翻看几页,吩咐左右士兵“把他关起来。”
西园瞥了老人一眼,心中感叹,可惜他不是世深顺造。
西园被押出院子后,军官抓起兵乓球案上的白鞘小刀:“能从我手中拿起来,刀就可以带走。”军官松开抓刀的手掌,展平。刀托于掌上,轻易便可拿走。老人的眼依旧呆滞,站了起来,驼如弯弓的后背缓缓展开,青年人一般直顺。军官斜靠椅背,似乎没注意到老人脊椎的变化,懒洋洋地说“快点。”老人伸出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,在胸前停住:“听说太极拳有名为‘鸟不飞’的绝技,可以向我解释一下吗?”
军官依旧斜坐,语气变得庄重:“鸟不飞,是先祖彭孝文的绝技,麻雀在他的手掌上飞不起来。麻雀起飞需要爪子蹬地借力,但麻雀爪子在先祖手掌上一蹬,先祖就把力化掉了。麻雀始终找不到发力点,所以飞不起来。”
老人嗓音阴沉:“在力学上很巧妙。但我更佩服他的心境,只有纯无杂念的心,才能预感麻雀的动向,否则等爪子蹬了再化劲,是来不及的。”
军官坐直上身。老人现出笑容,犹如裂开的伤口。只有笑容没有笑声,笑容退去后,老人说:“日本的规矩,比武前要互报师门。日本的剑圣叫宫本武藏,他的武学叫二刀流,可惜失传。我原有师门,但我三十八岁退出此派,四十五年以来,一直在研究……”
军官:“二刀流7”老人再次现出夸张的笑容,依旧没有笑声:“很难,宫本武藏留下的文字并不多。”停在胸前的右手向军官伸来,动作极慢,四根指头一触到刀柄,便停住了。老人的眼神依旧暗淡,道:“我已经八十三岁,比武的成败,对我没有意义。你还年轻,我不想你受挫。”
军官:“这是比武么?没人知道咱俩在干什么。”的确,在满院人眼中,只是一个人要从另一个人手中拿东西。他俩的对话,无人能懂。老人的瞳孔忽然如儿童般黑亮,这种高纯度的黑色存在了一秒,消失后,老人言:“比武不是比给别人看的,是比给自己的。”
军官失去了所有表情,道:“知道,拿吧。”老人的四根手指握住刀柄,两人的小拇指均跳了一下。两人的身形就此不动,-八秒后,老人轻声问,“可以了么?”军官点头,老人抬手,握刀撤离了军官的手掌,老人退出两步,站定。军官自座位上站起,两人的神情均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。
军官:“刀可以带走。”
老人:“我还要带走一个人。’
军官目光寒星般一闪。老人:“那个理论家。”
西园春忘和老人行在街上,询问他以何种理由让军官放了自己。老人:“我对他说,你感动我了。”
西园:“只是这句话?”
老人:“没有你是间谍的确凿证据,所以他卖给我一份人情。”
西园:“你跟他不认识,怎么会有人情?”老人解释,他与军官手部一接触,均发现对方功力比自己预测的要深,继续比武将十分凶险,可能双双重伤。他用一句“可以了么?”暗示双方停手,军官便停了下来。如果一人收劲时,另一人趁机发力,便可杀死对方——两人均没这么做,短短的几秒,令两人之间产生常人难以企及的信任感。西园无法理解,但他坚定地说:“你是世深顺造I”老人一笑,没有笑声。
日本一代剑圣宫本武藏创立的二刀流,在他死后,传了两代便断绝了。
证明宫本武藏存在过的,是一幅他五十六岁时的自画像、一个他四十一岁时制作的黄金刀锷、一根他二十九岁时用船橹削成的巨大木剑……还有他的武学著作《五轮书>,作于1643年。五轮是佛教用语,指地、水、火、风、空,宫本武藏用其做标题,将书分为五卷。序言中,自陈将毫无保留地著述,但近三百年来,没有人可以照书恢复二刀流武功,后人普遍觉得他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。
世深顺造研究《五轮书>已四十五年,他和西园春忘行走在一条硝烟弥漫、空无一人的里弄,他说武藏没有隐瞒,的确兑现了序言的承诺,将一切都写出来了。序言用词平凡,有着大风浪过后的平静,四十五年来为世深顺造反复朗读。望着街面上晨雾般的硝烟,他忽然很想背诵。
“我创立二刀流已有数年,今天发愿著书。今天,是宽永二+年十月初十。我在九州肥后的山上,望天顶礼,祈祷祖先,拜于我佛之下。我是播磨国的新免武藏守藤原玄信,一个六十岁的武士。
“我幼年便倾心武学,十三岁击败新当流的马喜兵卫,十六岁击毙马国的秋山,二十一岁到京都,遍会武林高手,未曾落败。之后周游列国,寻访武道高人,经六十多次决斗,无一失手。十三岁到二十九岁,我不停地比武,不想一晃便十六年过去。
“三十岁时,自知未达宗师境界,反思以往胜利,只是我天生力大,或是运气好,或是对手技法有弊病……我如此评价自己,勤勉修行,五十岁时终于彻悟。之后,我醉心于绘画、铸造等艺术,每每无师自通。
“我的这本书,没有引用佛道儒的一句话,也不参考古代的武术书。我写的是我的体悟。相信我,我把一切都写下来了。“
世深语音清朗,如少年人的读书之声。西园没想到一个八十三岁老人的嗓音竟然如此动听,而自己在三十六岁后,嗓音便有了杂质,现在的自己已七十二岁,说话像推开一扇朽坏的门般刺耳。西园陷入深深的自卑,不愿再说话。两人行出二十几步后,世深道:“武藏创立了二刀流,左右手都拿剑,像农民打架一样。没有受过剑法训练的人,手上多一件武器就占一分便宜,所以农民打架都是两手各拿根木棒,抡圆了打。受过训练的人则知道,用一件武器,一定比用两件武器好。因为拿两件武器,就将力量分散了,而且令自己分心,灵敏度降低。”
西园一惊:“你的意思是,宫本武藏不懂剑法?”世深停住,盯着里弄口的硝烟,似乎硝烟后藏着三百年前的真相。世深“他是日本的剑圣,说他不懂剑法,太违逆于常识。可惜,这是事实。”
西园叫了一声,世深语调悠然:“我研究他的《五轮书》已经四十五年,开始我被书里的实战经验吸引,觉得其技法非常直率,超越了以往剑派。但很快就发现,这些技法没有超越,甚至不如以往剑派高级。学习这本书,你可以迅速成为一个街头斗殴的狠角色,但一辈子也成不了一流剑士。”
西园又叫了声,世深沉声道:“我的结论是,他根本没学过剑法,他没有老师。但他是个天才,所以他直率的技法,成了降服天下剑士的精妙之招。他的徒弟没有他的天才,那些技法就暴露出粗糙的本质,他的剑派没法流传下去。”西园小声论证“后人照他的书练习,无法成就武功,都怀疑他的秘法没写在书上。但他又信誓旦旦地说,他把他的武学全部写下来了……难道他没有说谎,真的都写下来了,只是他的技法根本就练不出高级的武功?”世深点头。西园.“既然他的剑法并不高级,你为什么还要耽误四十五年?”
世深:“他毕竟是一代剑圣,四十五年来,我一直希望是我错了。”
西园:“现在,你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看法?”世深盯着弄堂口的硝烟,摆手表示不作回答。西园顺着他视线望去,见硝烟中走出一位穿黑色西装的中年人,右手拎着一截灰布包裹。包裹打开,是一柄长刀。刀长两尺六寸,鞘为绿色。草木绿色给予人以生机感,此鞘则绿得冰冷,近乎死亡,柄上绑扎着密集细线,便于吸汗,线是红色,鲜艳如血,绿鞘、红柄的色彩搭配,令西园想起毒蛇的表皮,感到一丝恶心。世深却像第一次看到女人裸体的青年,眼神热切,喉结滚动。中年人梳着规整分头,两腮的肉稍有松懈,而脖子像一截橡胶皮管般,肌肉严密,血管深藏。
世深:“千叶虎彻?”
中年人“对,是它。”有名字的刀,像人一样受尊重,甚至比人受到更多的尊重。在传说中,这样的刀能够改变人的命运,等同山神灵鬼。
中年人:“千叶是一刀流祖师的姓氏,它以祖师姓氏命名,只有本门护法才能用它。四十五年前,它是你的佩刀。你脱离一刀流后,它又经历了两代主人,在前年传到我手。”
世深:“它太炫丽,不祥。”中年人:“是的,三年来,我时时感受到它的不祥。它斩杀本门的不肖之徒,刃上已有十七条命。”
世深:“又增加了两人?我用它时,纪录是十五个人,我原以为在法制社会,这就是它的永久纪录。”中年人:“社会有法制,流派有门规。”
世深:“我放弃本门武学,去研究宫本武藏的二刀流,辞掉警备厅教官的职务,让本门失去发展机会,算是不肖之徒吧7”
中年人:“你的功过是非,已是两代前的事了,我不予追究。我只希望你自重,不要妨碍我在上海办事。此事是一位军部重臣委托,办成了,利于本门发展。”
世深:”杀一个无辜的人,以换取利益——本门何时变得如此下流?”
中年人怒喝一声,握住刀柄。
世深:“我以一刀流的密语给你去信后,你没去杀人,而是赶来见我,说明你还是懂规矩的,尊重前辈。你不要杀那个人,我也不取你性命,你回日本吧。”世深挥挥手,示意谈话结束,神态之傲慢,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剑士,而是一只随时可以踩扁的昆虫。
中年人左腮痉挛,握柄的手青筋暴起……他还是没有拔出刀,长呼一口气,调整语调,平缓地说:“他是个中国人。”
世深:“他是个天才。”
中年人:“他给日本造成了许多尴尬。”
世深:“天才就是给世人制造尴尬的,这样世人才能进步。”
中年人:“他不是剑士,是个下棋的。你究竟跟他有何渊源,要这么保他7”世深“你越功利,世界对你来说就越神秘。你只能理解权钱交易,哪能理解我的事?你只要记住,不对他下手,你就保住了你的命。”
中年人两眼瞪大,下巴不住抖动,愤怒到极点。他低喝一声“不可原谅!”霍然拔刀。拔刀后,他的愤怒便消失了,整个人变得静穆,站在旁边的西园一瞬间也变得静穆,因为刀光。刀指世深,像是古井中反射的一泓月光,世深凝视刀尖,轻声道:“你有‘无声取’的名誉,比武没有刀剑相碰之声,因为你的对手没机会碰到你的刀,便被你击中——你真有那么快吗?”中年人没有搭话,刀光射向世深咽喉。
西园不由自主地眨了下跟,耳边响起一声清脆的铁器撞击声,犹如寺院法事奏乐中拍响的镲,可以打消所有俗情。西园睁开眼,见中年人的刀已回鞘,他和世深站得很近,像是一对在耳语的朋友。世深背在身后的左手握着短如匕首的小刀,中年人一脸欣慰,道:“兵器相撞的声音,真好听。”鞠躬行礼,转身而去,行到弄堂口时,骤然跌倒,上身陷在硝烟里,两条腿抖了几下,便不动了。
世深叹道:“我不想杀他,但他出手太快。”
绿鞘红柄的千叶虎彻,像一个着装艳丽的少妇,躺在尸体旁。世深拾起,拔刀。仅拔出两寸,便不再拔。刀光如水,似非铁质。世道:“我已老朽,而你崭新如初。”
刀光映于西园脸上,是一片雪白方形。这一片刀光,仿佛永恒的青春,西园禁不住双手合十,默念一句“我佛慈悲”。世深将刀归鞘,对尸体颂念:“嗡!阿——梦——尬!维路恰纳,嘛哈幕得拉,玛尼帕得玛,揭瓦纳,普拉瓦卢,答——雅——哄!”此乃日本僧人度化亡灵的真言,名为大光明真言。死亡,是一种光明。
观看比武,令西园沉浸在一种巨大的美感中,听到真言,方想到有一个人死去了。他松开合十的双手,仇视着世深:“为了个中国人,你杀了自己的同胞!”世深弯腰,显得更为衰老。西园吼道,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那个中国人是谁?”世深:“一个可以成为宫本武藏的人。”
西园一惊,顿时失语。世深:“苍天终于怜悯我,给了我一个破解宫本武藏秘密的机会。一个中国人即将挑战日本围棋界第一人素乃,报纸上刊登了他以前的棋谱,我一看之下,大为吃惊,他的招法非常直率,就像一个不会下棋的人。但他的天才,令他不可战胜——这种情况,与宫本武藏一样。”
西园:“我知道你说的是俞上泉。”
世深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苍天赐给我这个人,他去练<五轮书),等于武藏重生,我四十五年来的所有疑问都可以得到解答!”
西园被他的思路震惊,垂头不语,思索着自己知道的俞上泉。
他是少年天才,十一岁杀败北京四位围棋国手,成为中国围棋第一人。日本棋界历来轻视中国棋界,因为两百年来,中国围棋没有职业化,技法落后,但他的天才还是令日本第一人素乃震惊。紊乃有将他接到日本收为弟子的计划,他的使者尚未派出,一个叫顿木乡拙的资深棋士捷足先登,赶到中国造访了俞家。
顿木与素乃不和,素乃出于第一人的尊严,见顿木已与俞家接触,便不派使者。经过跟俞家长达一年的协商,顿木将俞上泉接到日本,收为弟子。顿木与日本新闻界关系良好,多年来一直有俞上泉的报道,说他是“麒麟少年”,麒麟是传说中的神物,日本大众历来崇拜天才少年,他没有因为是中国人而受到歧视,反而人气极高。棋界均知,顿木培养他是为了击败素乃,随着他的长大,将发生一场震荡日本的棋战。两个月前,十七岁的俞上泉在全日本围棋联赛中取得高胜率,获得挑战素乃的资格。素乃已六十四岁,签署应战协议后,便赶回北海道故乡,深居简出,调养身体。一个月前,俞上泉回到中国,报纸上说他要在自己的出生地寻找灵感。
他生在上海。
西园谨慎问:“素乃怕输,所以委托日本军部在上海除掉俞上泉?”世深:“素乃棋风强悍,敢打敢拼,总是正面作战,棋如其人,我相信他的人品。从他积极备战的行为看,他对此次天才的碰撞,也是心存期待的。”
西园:“他门下弟子众多,难免有人为保住师父名誉,而出此下策。”世深:“人一旦形成集体,便难免卑鄙。”西园思索着这句话,突然大笑:“哈!你在耍我,人的天赋是有限的,搞化学的天才去搞物理学,可能就是个白痴。俞上泉是个围棋天才,但说他练武也是天才,未免太荒诞了。”
世深神色庄重,沉声道:“业有专功,隔行如隔山——这是西洋的学术,而东方文化则是触类旁通的,每一门专业的精华都是同一个东西。宫本武藏武功绝顶,他晚年画画、制作铜铁工艺品,作为画家、技师,也是绝顶的。”
西园想起青年时参拜高野山寺院,见过宫本武藏绘制的达摩像,以草书的笔法画就,有着旷世豪情。想着这幅画,不由得“哦”了一声。世深仰头望天,硝烟之上,是爽朗晴空。世深:“不用想了,我们去见俞上泉。”抬步前行,西园急问:“为什么要带上我?”
世深:“上海是个比东京还繁华的地方,可以看到最新的美国电影。我只看一种电影——西部片,片中的成名枪手在身边总带着一个给他写传记的人。枪手死于枪战后,这个传记作家就回家写书了。一条命一本书。”
西园怔怔看着他,世深:“你当我的作家。”说完一笑,步入硝烟。
西园愣了三四秒后,整了下领结,跟入硝烟。
法租界南区一座石库门,窗细如缝,高三层的房间,也如地下室般阴暗。室内,一人正擦拭着棋盘。
棋盘高五十二厘米,重四公斤半,盘底的四个柱脚状如花蕾——这不是中国的棋盘,中式棋盘是一块扁板。他将棋盘翻过来,摆正。目光平齐桌面望去,柱脚上部肥圆、下端尖利,点在桌面上,四根针一般。厚重的棋盘被轻盈地支起,象征着人间的轻重缓急。三岁时,第一眼见到它,便被其底部所迷醉。盘面长四十二厘米,宽三十九厘米,近乎方形。对于竖边比横边多的三厘米,父亲解释:“这是敌我的距离。”
父亲早年留学日本,带回二十三个木箱,其中有此棋盘。五岁,父亲教他下棋;十岁,父亲去世:十二岁,东渡日本,不觉已有五年。
旧家,旧棋盘。
楼下有四个房间,有五个人。母亲、两个哥哥、两个妹妹,他去日本,带着他们。理由是,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无法照顾自己。隐情是,他要照顾他们,他是家里唯一挣钱的人。下棋,能挣钱。
十二岁的他,被日本棋界形容为“有着百岁老人的神情”。十七岁的他,反而年轻了。他肤色如雪,腮部的毛细血管隐约可见,如同少女,鼻梁与眉弓的线条锐利如刀,两眼角外端微微吊起,是天生的威严眼型。他很少抬眼,在大众的印象里,他总是垂头坐在棋盘前。日本报纸上的照片,只能见到他睫毛的弯线。
盘面上纵横十九道格线,皆为刀刻。他擦拭着盘面,下垂的眼皮圆满如月,眼缝中偶尔一亮,似流水的闪光。楼下寂静无声,日本的生活令人语言减少。原以为住回石库门,家人的话会多起来,记忆里,石库门里的话总是快如鸟鸣……
他打开门,楼梯陡窄,甚至不能并放双脚,桌椅床柜是如何搬入房间的?生活,充满奇迹,这是生活的本质。
下楼,母亲兄妹在吃午饭。五年,令他们养成了不打扰他的习惯。他在桌前坐下,母亲给他盛饭。两个哥哥端着饭碗,站在窗前吃着,望着窗外。两个妹妹,一个九岁,一个十 岁。她俩坐在桌前,低头喝汤。汤面微微波动,远方又有炮声。小妹竖起瓷勺,双眼从碗边上冒起,说:“三哥,世上有邪恶。”他一笑,答“是啊,棋上也有凶险。”接过母亲递来的饭碗,走到窗口,向外望去。
窗外,黄暗。是暴雨将至的天色,雨不会来,那是战火的污浊。
“你看,仗会打多久?”、“中国会赢么?”、“我们回来的不是时候。”一此类对话,在他们兄弟间不会发生。自从父亲死后,家中便没有了闲话。兄弟三人只是端碗扒饭,看着窗外。俞家三兄弟视线的死角,是屋外窗台的正下方,那里坐着一个戴破草帽的人。他一身补丁,穿草鞋,腰别一杆旱烟袋、一把镰刀,应是个进城卖菜的农民。
俞家三兄弟自窗口离开后,硝烟中走出一个人,也是草鞋草帽,腰别烟袋、镰刀。他走到窗台下坐好,抽出旱烟袋点燃,向先来的人说,“来一口?上等的德国烟丝。”先来的人答:“不,我抽这个。”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镶金烟盒,打开,是雪白的烟卷。他的汉语,有一种古怪的音调,“个”的音拖延了一秒才止住。
先来者“我家在武原,你呢?”
后来者:“……我是三河的。”农村,研究镰刀技法,秘密练兵,势力一度北达辽宁、南至安徽。他们几次造反不成,消声灭迹。董海川的八卦掌武功,是这个组织的余绪。”先来者叹道:“任何东西,都是有渊源的。”
后来者“是啊,这世上的一物一言,都来之不易。”
“哧”的一声轻响,先来者左脚的草鞋带子断成两截,蛇头一般扬起,又瘫下,散在脚的左右。后来者的草帽缺了一角,先来者的镰刀搭于他肩窝,镰刀尖切入衣中。顺着刀刃,衣中滑出一滴血。血落在先来者握柄的指节上。先来者:“我……没收住,你比我高明。”后来者:“不。我能收住,只是因为没有杀心。”两柄镰刀同时脱手,旋转飞出,剁进地面。刀尖入土的深度和刀把的斜度完全一致。
先来者:“我是武原的平地重锄。”
后来者:“我是怀柔的郝未真。”
各自点烟。平地重锄:”我在等人。”郝未真:“我也是。”
两人以一样的姿势蹲在窗台下,不再言语。前方五十厘米处,并立着两把镰刀,犹如一对孪生兄弟。
中统特务王大水还没有吃午饭,今日是忙碌的一天,上级先让他捕杀一位混入上海中统的彭氏太极拳传人,后让他捕杀旅日棋手俞上泉。
三年前,中统屠杀了彭家沟两百五十六人。因为彭家一个叫彭十三的青年击毙了日本剑道高手柳生冬景,这是一场正规比武.但柳生冬景还有一个身份——日本特务组织“梅机关”的分科科长。当时中统和梅机关为对付苏联,有诸多合作。灭族彭家,是给“梅机关”一个交待。漏网的彭家人潜入上海,因为淞沪战争开始后,此地驻有中统大员,他要报家仇。王大水与他擦肩而过,三小时前,王大水在磐石饭店后院检查可疑路人,有事离去后,正是他接替王大水,继续检查的。
俞上泉是南京中统总部定性的汉奸,杀一个在日本生活且具较高知名度的中国人,可表明抗日决心,日本人应很震撼吧?他住在法租界,中统不能公然进入抓捕,只能便衣潜入。在法租界杀死他,运尸到日租界,还是将他押到日租界内处死——可随机处理。看过俞上泉照片,王大水稍感遗憾,这是一个面目清俊的青年,有着中国人最好的气质。
“不要怪我,怪你的名声吧。”王大水默念着,带五个人潜入法租界。这五人他都不熟悉,是南京派来的。淞沪战争开始后,南京紧急成立“除奸团”,都是从各地调来的暗杀老手。他们头戴草帽,腰别镰刀、烟袋,是进城卖菜的农民模样。王大水也是农民装扮,怀里揣着一叠银票、三根金条,行动暴露时,用以贿赂租界警察,他已是高级特务,亲自参加行动,不过是想在战时多立功。此次行动没有危险,因为俞上泉只是个下棋的。
王大水推着一辆独轮小车,臀部翘得很高,旁边行走的杀手狠拍一下他的屁股:“长官,您的腰弯不下来啊,太不像农民了。是不是女人玩多了,肾虚啊?”王大水暗骂一声“粗俗!”脸上却绽开灿烂笑容。他们是中统临时抽调来的精英,背景都深,或许有的人已是一地首脑,“能忍则忍”是特务的第一法则,他忍了。另几个杀手都笑了,一个人换下王大水,推起独轮车。他的腰弯着,臀部不翘,一副农民姿态。
独轮车上捆扎着蔬菜,六人推着四辆车。一个空手走路的人,是五十多岁的瘦小老头,脸隐在草帽下,走路颤巍巍的,随时要跌倒的样子,这样的人,的确推不了车。王大水凑到他身边,想随便说些话,使得空手走路的两人显得自然点,但他的屁股又挨了一巴掌,老杀手:“长官,您两脚迈得太直了,一看就不像农民,农民要背东西、扛东西,两腿承重,膝盖总是弯的——养成了习惯,空手走路,腿也迈不直的。”
像小孩似的,被人连拍两下屁股,王大水再也忍不住了,压住喉结,虚声叫道:“你们什么毛病,张口就叫长官,很容易暴露的!”老杀手:“长官批评得对,我们就叫你……‘二蛋’吧。”四个推车的人行上来,每人亲切地叫声“二蛋。”王大水气得一下站住,他们没搭理他,继续前行,发出低低的笑声。王大水差点怒吼,下令取消这次行动,但自知不能,就追上去,小小地发威:“在战火纷飞的街头,想说就说,想笑就笑——你们太不专业啦!”五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王大水有点害怕,支吾:“我是为大家好。”老杀手:“少说,走。”王大水”唉”了一声,乖乖跟着走了。
他们来到俞上泉家门前,蹲在窗下的平地重锄与郝未真目光交流,均表示来者不是自己等的人。
平地重锄:“怎么有这么多人装农民?”
郝未真:“容易。”
杀手们分开,推车到空地的四个点上,堵住出路。老杀手向前走去,王大水本想原地不动,但不敢一人成为一个点。成为空场上的一个点,难免受攻击,他轻手轻脚地走在老杀手身侧。距窗台三米,老杀手停住,摘下草帽,露出一张年轻的脸。王大水一惊,奇怪自己怎么一直觉得他是个老人?哦,是他的身型姿态,令人一望之下,形成“是老人”的印象,以致忽略了细节。他的手背皮肤细腻,明明是年轻人的手,他的嗓音清脆,不似老人的粗浑……难道世上真有迷魂术?
盯着地面上并排而立的两把镰刀,老杀手的睫毛忽然萎缩。王大水以为自己眼花,瞪眼再看,见他的睫毛的确弯了。
老杀手:“二位在此,有何贵干?”
平地重锄和郝未真:“等人。’
老杀手.“哦,咱们不妨碍。你们是等人,我是进屋杀人。”郝未真肩膀剧烈抖动了一下,平地重锄后背贴到墙面,猫扑鼠般蓄势,郝未真吸了一口烟,平地重锄的后背离开墙面,也吸了口烟。两人相互克制住了,无法起身。
老杀手对郝未真一笑:“朋友,世上总要死人的。”走到石库门前,敲了下门。门开,是俞家大哥。他像给衣服掸灰般,在俞家大哥的胸口掸了一下。俞家大哥跌入门内。
俞家的一楼,俞上泉的母亲、二哥、两个妹妹还在吃饭,对跌在地上的大哥视而不见。他入门将俞家大哥搀起,俞家大哥没有话,一瘸一拐地走到饭桌前,坐下吃饭。
他:“我找俞上泉。”
俞母:“三楼。”
瞥了一眼狭窄楼梯,他指着俞家大哥:“我打了他。”
俞母:“看见了。”依旧吃饭,一副不愿再说话的样子。
楼梯拐角处暗如黑漆,他掏出一只手电照射,是剥落的墙皮和腐裂的木板。他走到饭桌前,掏手枪对着俞母脑袋,大喊“俞上泉!下来”俞母,“你这么喊,是没用的。我儿子在下棋,这时候,他什么也听不见。”
“咔”的一声,枪的保险弹开。他:“枪声,总能听见吧?”
俞母,“听不见,不信,就打死我吧。”俞母低头吃饭了,他的诧异之色渐变为自嘲的笑,收起枪,道声“老人家,得罪了。”未打手电,一步蹿入楼梯的黑暗中。俞母皱起眉头。楼梯是木台阶,使用多年,已陈腐变薄,一只猫走上去也会有响动,却听不到他的脚步声。
他稳步上楼,两眼如盲。“眼盲尤可生,心盲不可活。”这是他从小就背诵的比武口诀,刚才莫名的慌乱,便是心盲。俞上泉只是个下棋的,资料说自幼体弱,十五岁时在棋盘前坐久了,还会咳出血来。这样的一个人,怎么会令自己产生了畏惧?
——因为,他是个下棋的。对局,等于比武。他是围棋高手,自然有杀气。自己刚入门时,觉得他不会武功,精神松懈,不知不觉中感染了他的杀气。凡人的杀气,也非同小可,憋在胸腔里,像喝了一剂配错的中药。他想,只有将俞上泉视为武林高手,才能完成刺杀。敬意生起后,胸腔内的不良感觉渐渐退去。
三楼,推门,看到一副旧棋盘。棋盘置于地面,一颗棋子打下,音质清纯,仿佛和尚敲响了木鱼。他将门缝推开些,见棋盘旁坐着一个消瘦青年,剃了光头,是俞上泉。
他重踏近前,俞上泉浑然不觉,径自打子。连续的打子声令人心旷神怡。他蹲下,伸指点在棋盘上,要打断俞上泉。俞上泉嘀咕一声:“不好”,将他手指拨开,在棋盘中央打下一颗白子,道:“我这样呢。”随即飞快打下七八个棋子,继而五指连抓,将这七八个棋子尽数收在掌心,露齿一笑:“不行吧?”他看不懂,却用力点头,做出恍然大悟的笑容,俞上泉继续打子了,他脸色骤变,想:”我怎么不由自主地迎合他?如果是比武,我已经死了。幸好他不会武功——不,这就是武功。”
他站起,道:“我原想借你人头一用,以接近中统高官,给我的家人报仇……我会另作打算。”
他抱拳行礼,开门出去。俞上泉侧过头,眼皮低垂,似看非看。
杀手进入俞家后,王大水成为空场上一个独立的点,他的两腿上越来越冷,那是他的尿液。蹲在窗台下的两人在杀手入门的瞬间,目光一齐射在他身上,那时,两腿滚烫。
他已经度过了恐惧的极限,开始放肆地观察窗台下的两个人,所受过的特务训练,令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情况——两人看似悠闲地抽烟,其实都很紧张,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相互制约的关系,他俩精确地重复着各自抽烟的动作,没有一点误差。有纤毫的不同,或许就会爆发拼死之搏——这么说,我是安全的?王大水产生了一个豪迈的想法——动一动。他的脚移动一厘米,窗台下的两人没有反应,王大水左脚轻迈一步,刚要拔腿就跑,却右腿麻木,因为俞家门打开,杀手走了出来。
杀手:“屋里的人,活着。”郝未真眼中有了亮色,杀手自嘲地一笑,转向王大水,王大水呆呆对视,再看此杀手,观感全然不同,怎么像是和自己很熟的一个人呢?起码见过他的照片……
一个推小车的杀手喊道:“彭十三!”
四辆小车飞速堵住门口,逼住出门的杀手。杀手笑道:“对,是我。”
对,是他。南京总部给的资料里,有一张他的照片——他混入南京特务训练班受训时拍的存档照片,这张照片的代价是死了三名高级特务。
一位推车杀手叫:“你把韩二哥弄哪儿去了?”彭十三笑而不答。另一推车杀手道:“别问了,肯定活不成了。他能化装成韩二哥,算咱们瞎了眼”
彭十三:“我没有化装,是你们觉得我像他。哥几个,你们的眼睛没毛病!我骗的是你们的印象。”
王大水掏出手枪,怒吼:“别故弄玄虚,老实点!”彭十三笑道:“特务训练的课程,有偷窃一项吧,偷窃的理论便是我化装的理论。”
四位推车的杀手一怔,王大水也若有所悟。偷窃的首要技巧,是模仿他人的节奏,如果与他人的节奏保持一致,他人就不会警觉你的动作。在街面上接近一个人,要按照他的迈步节奏走:在公车上行窃,目标的身体如何晃动,你也要如何晃动。他模仿的是韩二哥的节奏!偷窃的理论是,人对熟悉的事物,往往视而不见,不是靠眼睛,而是靠印象判定。人的印象里,一个人的节奏是他最显著的特征。多数人只能模仿出他人粗略的节奏,彭十三的太极拳修为能让他模仿出更细腻的节奏,不化装,却可装成任何人。
蹲在墙角的郝未真叫道:“早听闻太极拳有改头换面之能,今日见识了,佩服。”彭十三将俞家大哥打入门内的一掌,已令郝未真看出是太极功夫。彭十三向郝未真抱拳,笑答:“不敢。”
推车杀手们掏出枪。
郝未真:“我帮不上你。”
彭十三:“有心就好。”
推车杀手们的呼吸沉重起来。王大水按在扳机上的指尖酥痒,扣下扳机的冲动强烈得不可抑制。但他突然听到颈后响起“啪”的一声,声音不像是真实的,类似执行任务败露时,内心“坏了”的叫声——还类似七岁时偷看三姐洗澡,体内的炸音……又像是真实的,可以感受到它的重量,它是一个热乎乎的动物……
王大水不自觉地向后扭头,眼角余光中,四个推车杀手也都在扭头。王大水确定脖子后没有东西,再向四个推车杀手看去,见一人趴在独轮车上、一人仰面躺地、一人侧卧于门口的台阶,他们肢体舒展,形同一次正常的睡眠。剩下的一个推车杀手与彭十三贴面而站,他持枪的胳膊架在彭十三肩膀上。彭十三肩膀略耸,他皮球般弹出,跌在六米外,滚了两圈,四肢一松,便不动了。彭十三冲王大水发出亲切的微笑,王大水扣扳机的食指瘫痪,再次听到颈后的声响。彭十三的大拇指抽上王大水的额头,王大水横飞而出时,脑中有一念:“淞沪战争以来,我便患上失眠,这下好了,可以睡觉了。”立刻对自己不满,“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!” 他没来得及自我批判,便落地了。落地,心念熄灭。 俞母站在窗前,看着外面的打斗。黑暗楼梯里走出一个穿灰色和服的人,戴着雪白口罩。他发长两尺,盘于头顶。发质柔细乌丽,放下可化装成女人,他未影响他人吃饭,因为他和他们已生活了五年。这家人一到日本,他就如同一个家具,摆在了这个家里。第一年,他自视为一块毛巾、一个木桶,第三年,他自视为猫狗,第五年,在他的内心,跟孩子们一样,视俞母为“母亲大人”。
母亲大人——其实这个女人比我年轻,我活了很久,我的岁数是……忘了……哪一年忘记的,五十一岁还是三十一岁?我还能呼吸是一个奇迹,我有过很多惊险的事,但……忘了。
他叫林不忘,林家是日本围棋世家,两百年来与本音堕一门争夺围棋界领导权。本音堕一门奇迹般地代有天才,林家始终处于下风。素乃是这代本音堕的当家人,林家对他的判定是“老谋深算,绝非天才型人物”,功力深厚的人尚且容易对付,天才是可怕的。可惜这代的林家仍无天才,与素乃抗争的不再是林家的人,他们是素乃的同门师弟炎净一行、野棋士顿木乡拙。炎净一行笃信佛道,在三十年前退出棋坛,隐居在伊贺山中。顿木乡拙在五年前,触犯棋界规则,被取消了向素乃挑战的资格,一生都无法在棋道上战胜素乃了。
当今,是素乃的太平天下。顿木乡拙仍做着与素乃不成比例的抗争,素乃身在两百年的名门,顿木是个来自海鸥岛的乡下人,自学成才,没有师门;本音堕一门与政界、军界关系深厚,顿木乡拙仅有一所小棋馆和一伙记者支持。大众总是同情弱者、厌恶权贵,小报上的素乃是一个阴险的人,顿木是位悲剧英雄。但新闻界在政界、军界面前微不足道,舆论并不能改变现实。
林家在两百年里也曾出过三位天才,无一例外的先天不足,或是心脏病或是肺痨。本音堕一门的天才令人羡慕,他们都有着强悍的肉体。林家的天才在与本音堕的天才对决时,有两位当场吐血,一位未等来棋战便病逝了。天意要林家做败者,天意要本音堕兴盛——这是林家几辈人的共识。林不忘出生时重九斤三两,哭声嘹亮。这个健硕的婴儿,令林家兴奋了三年。
但他在三岁后,连续不断地生病,很快瘦成了一把骨头。林家对他失望了,言:“再等一代。”身在林家,他没有学棋。棋是时间的艺术,端坐七个小时仍一手未下,是常见的事情。素乃年轻时曾为下一手棋,端坐两日两夜,坐姿不改,英气不减,博得“不动如山”的美誉。
林不忘的体质无法在棋盘前久坐,坐不住,便没有下棋的资格。他学了别的——林家的暗器。林家在战国时代是一支没有领地的军队,接受各诸侯的雇佣,服务过的诸侯有长衫谦信、丰臣秀吉、德川家康。德川家康统一日本后,林家的部队被解散,被委任了一个闲职——御棋司,组织棋界比赛,有较高俸银。德川家康以钱买兵权,林家接受了。但专业棋士家族——本音堕一门以“主管棋界的应是专业人士”为理由,博得德川幕府几位元老的支持,取代了林家。林家发誓击败本音堕一门,不为夺回俸禄,是为洗刷耻辱,不会下棋所受的耻辱,要从棋上赢回来。林家子弟疯狂学棋,忽略了林家的祖传之技——方刀。而他学了。
方刀没有刀把,为三寸方形刀片,是古战场骑兵插在护腕甲里的暗器,当手中的长兵器被敌人打飞后,甩出护腕甲中的刀片飞击敌面,是救命之法。《林氏三十二年记),是林家的第四代管家物免仓行的杂事笔记,记载了林家弃武学棋的经过,账薄般列出林家永远放弃的武技,其中有方刀。以他的体力,能学的仅是暗器。他原想习武可令他强健,但适得其反,练了方刀,他的体质更弱。暗器,总有阴气。从十三岁开始,他的左腕上就配有方刀,冰冷的铁质压着他的脉搏。他的体温低于常人。他腕部肌肉粗厚得如同蟒蛇的一截,这是他全身唯一强健的肉,他的小腿没有肉形,他的脚腕细得令人担心,压在冬天的厚被子里,会因为翻身而折断……
林家两百年来经营染布的颜料,财富足够养着他这个废人,他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间,他到了三十一岁,也无人张罗他的婚事,林家不想让他赢弱的血脉延续。
方刀,飞不远。正方形,在空中难平衡,但在三米内,方刀的力量强过所有飞刀。三米,是一把椅子的范围,无人能打扰坐着的我——林不忘有此自信后,悲哀地想到,该下棋了。本音堕对林家的羞辱,林家只能在棋上雪耻,林家对他的轻视,他只能在棋上雪耻。
“我是灭亡本音堕的人,你们没看出来。”——他去了顿木乡拙的棋所。
三十一岁才开始学棋,已太晚。学棋的最佳年龄是四岁到五岁,围棋正如西方音乐,交响乐大师都是神童,学得越旱便越容易开发音乐天赋。人间污浊,多一年,人便无可挽回地迟钝了。
顿木是个长脸汉子,两腮咬肌隆起,脸上布满年轻时挤破青春痘留下的小坑。青春时代的他,很少洗脸吧?
顿木当时三十七岁,虽在京都生活多年,仍带着乡下人的典型神态,听人说话时,总是夸张地皱起眉毛,撅出下嘴唇,一副蠢蠢的样子。
林不忘:“我学棋太晚了吧?”
顿木:“我十九岁才下棋,不晚。”
林不忘:“别人四五岁就学了。”
顿木:“棋并不是棋子,独到的感受,才是棋。我在小岛上看了十九年海鸟,海鸟飞起飞落,正是下棋。”
林不忘:“……我学棋不为消遣,为做高手。来不及了吧?”
顿木:“为消遣,来不及。做高手,来得及。学棋,要按部就班。做高手,要打破常规。”
林不忘:“我天生体弱,在棋盘前坐不住。”
顿木.“老子言,弱者道之用。弱里隐藏着强,多坐,就坐住了。”
顿木将林不忘引到一具棋盘前,叫他坐下,道:“坐,不是给臀部找个依靠;坐,是让身体端正起来。”离开棋馆时,林不忘想:“林家两百年受本音堕压制,不是林家无才,而是林家无师。”那日,他在棋盘前坐了三小时,认顿木做了师父。林不忘五十一岁时,仍未能取得挑战素乃的资格。他是天才,每次大赛,都会留下数盘令人叹为观止的棋,但他的战绩缺乏稳定性,在轻松击败强手之后,往往会败给庸才。“遇强不弱,遇弱不强”是林不忘的痛处,他超凡脱俗的构思,往往因一个低级错误而崩溃。他渐渐有了“天才林不忘”的绰号,不是赞美他的棋才,而是讥讽他基本功不足。二十年,他未回林家,二十年,父母已逝,二十年,未练方刀——直到五年前,俞上泉出现。他见俞上泉的第一眼,便知道击败素乃的人到了。这个低眉少年,令他嫉妒:“你比我幸运,早早地学棋了。”
嫉妒折磨得他寝食难安,一个深夜,他闯入顿木家,跪求退出棋界。顿木严厉斥责,他说了一个理由——保护俞上泉。棋界人尽皆知,顿木接俞上泉来日本培养,是为日后击败素乃。素乃门徒众多,品性难测,不得不防有人起恶念伤害俞上泉。
顿木:“你凭什么保护?”
抖腕,林不忘甩出方刀。书案的一角滚落在榻榻米上,像座小小的坟墓。从此林不忘退出棋界,成了俞家的一个闲人。
林不忘走到俞母身侧,斜视窗外。窗外,彭十三击倒了五位持枪者。
俞母:“这是什么武功?”
林不忘:”如影如响。林家祖辈的杂事本记载,古战场几十年便会重演一种奇迹——单枪匹马闯阵的人。”
俞母:“《三国演义》上也有,数万人挡不住一个人——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,堵也堵得没路了,是小说家的夸张吧?”
林不忘:“日本最近的一次奇迹,是在三百年前川中岛之战,长杉谦信独闯武田信玄帅营,他刀伤信玄肩膀,全身而退。林家对此的记载是,谦信对自己的壮举也感迷惑,他是见到战局被信玄逆转,情急之下闯营,本是丧失理智后的求死行为。”
俞母看向他,眼白晶亮。林不忘:“谦信能破阵而入,因为信玄的护卫们均感到脖子后面趴着一只出怪声的小动物。信玄的家臣将这一幻觉称为‘如影如响’。”
俞母露出惊讶神情,少女般单纯。林不忘瞬间迷茫,这个女人——鼻尖和鼻翼线条搭配之巧妙,龙兴寺收藏的宋代瓷器也不能相比。她冷冷的,令人忽略她的年龄。她十五岁就嫁了人,二十二年来,只是一个家庭主妇。但她的端庄,令师父顿木乡拙也肃然起敬,跟她说话,谨慎得不敢出大声,总是紧张地斟酌词句。
——这是贵族和平民之间的默契,师父顿木是对抗本音堕的强者,天生蔑视权贵,但也希望遇到一个真正的贵族。俞母便是这样一个令师父服气的女人。俞母的家族是江南文化世家,名重于明清两代,她的祖父是福建巡抚,据说曾独舟入海,与台湾海域的四十一股海盗谈判……俞上泉在棋盘前坦然自若的神情,遗传于此吧?
男孩总是随母亲的……我要尽我所知告诉她。林不忘“嗯”了一声,言:“气隐藏在物质里,令万物成形,流溢出物质外,令万物衰败。人心,即是气,一个意志力强的人常有奇迹,因为心力能改变现实。”
俞母低眉,静静而听。她的发丝规整,耳垂有一粒朱玉耳钉。林不忘心生暖意,继续说:“谦信以必死之志闯营,心力强大,影响了信玄帅营的气,令护卫们产生幻觉。”
俞母:“这是无法操控的奇迹。”
林不忘:“可以操控,用武功。古战场的奇迹可复现民间……”
不能对你说的,是彭十三上楼的情况。那时,我躲在楼梯上。楼梯区域暗如墨汁,彭十三与我均无夜视之眼,但我们的感触,已足够拆招杀人。
我贴于墙面,感触着彭十三走上楼梯。感触中的他,不具人形。如同丛林中一只遇到天敌的野兽,我眉毛以下的全部神经都在作痛,脸上尤为疼痛,那是即将被撕咬吞嚼的预感……彭十三走了过去,对我没有察觉。我成为了一块墙皮,没有心念,没有呼吸。彭十三推开俞上泉屋门时,楼梯间有了微弱的亮度,我想,孩子,我很想保护你……
这一切,永远不会对你讲。我走出楼梯时,你冷冷的脸上有着一丝感激之情,不易察觉。你以为,我保护了你的孩子……
左手腕上,方刀冰冷,林不忘几乎要打个冷颤。他忍住了,忍过了三十八年,冷的还是冷的。
彭十三看着蹲在窗台下的两个假扮的农民。平地重锄扔来镶金烟盒,彭十三伸手接过。盒面刻着拿破仑骑马像,马前腿扬起,拿破仑豪情万丈地指向前方。唉,世人为何总爱强调志向?
因为,世无英雄。
彭十三:“好烟。”平地重锄得意一笑,郝未真将烟锅磕灭,三人眼睛均眯了起来,因为街面硝烟中走出两个人,一个拎刀的和服老人,刀鞘碧绿,鲜得令人心惊;一个拎着皮包的西装老人,脸型消瘦,五官局促地挤在一起,郁郁不得志的人常是此相貌。
是世深顺造和西园春忘。世深的驼背逐渐直了起来。一个小时前,彭十三以中统特务的身份审问过他,彭十三从地上抄起王大水背上,道,“我放过了理论家。”指向蹲在墙角的郝未真,“这人如果是你敌人,放过他。”世深瞳孔收缩,点了下头。
彭十三背着王大水离去,世深向窗内俞母鞠躬,轻言,“请回避。”
音量几不可闻,窗内俞母却听见了,保持着冷冷面容,撤离了窗口。世深俯下身,眯眼看着地上插的一对镰刀。两把镰刀呈现不同的光泽,一把刃口亮得富于颗粒感,一把只是白晃晃的。世深的目光定在平地重锄的镰刀上,道:“你是一刀流这一代的宗家?”一刀流两百年来实行宗家制度,上一代宗家的儿子享有继承权,不论他武功如何,都作为下一代的首领。
平地重锄苦笑:“宗家往往武功差。唉……”
随着叹息,他的镰刀从地上跃起,落回手中。郝未真看到,镰刀把上系着一根细小的丝线。郝未真的镰刀还插在地,他起身前行,弯腰抓取。世深的刀鞘敲在镰刀把上,镰刀飞出十米,剁入地面。郝未真直起身,走出十米,伸手。平地重锄的镰刀飞来,刃背敲在镰刀把上,郝未真的镰刀又飞出十米,剁入地面。郝未真又走出十米,将镰刀从地上拔起,横起左手大拇指,刮去刃口的土。
两次被打飞兵器,仍姿态沉静——平地重锄钦佩他的修养,进而想到,他准确地判断出两次袭击都是冲着镰刀而不是他,如果冲着他,会有怎样的变故?
郝未真:“屋里的人,我保了。”
蹲在窗台下的平地重锄起身,世深“宗家,有话?”平地重锄颧骨下是黑重的阴影。世深:“宗家亲自来了,我明白您的意思——屋里的人不能活。”转向郝未真:“你对宗家,有几分胜算?”
郝未真:“同归于尽。”世深:“对我,你有几分胜算?”郝未真泛起孩童般羞涩的笑容,摇摇头。世深摆手,示意他走。郝未真的大拇指在镰刀刃上刮出尖厉之音,笑容收缩,又摇了摇头。世深:“刚走的太极拳传人,曾卖给我一个人情,你是他朋友,我不伤你。”郝未真:“他不是我朋友,我甚至不知他的名字。”
世深:“错,朋友不必有交情。相知的,就是朋友。”
郝未真:“就算是朋友,也不能阻拦我该做的事情。”
世深瞥了眼身旁的西园春忘,眼皮如罩了一层霜。西园会意,向后退去。世深拔出了刀,刀体淡青,如黎明的天色。世深以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握着刀柄,变换了几个持刀姿势,不是要对付敌人,只是从不同角度欣赏手中的刀。
世深:“宗家,这把刀叫千叶虎彻,我曾用它斩杀本门两个逆徒。”
平地重锄沉声道:“一个小时前,拿这把刀的是天竹取正,他死了吧?”
世深仰头,避开平地重锄的目光,看向郝未真,像与一位至亲的好友交心:”哦,他叫天竹取正。”郝未真不由自主地点头,”嗯”地应了一声。世深闭目垂头,似乎思考一个重大问题,平地重锄和郝未真的呼吸均一缓,下意识地不敢惊扰他。
数秒,世深张眼:“宗家,千叶龙透才是你该用的刀,除了第一代祖师,历代宗家用的都是它。”平地重锄颧骨上的薄皮抽动了一下。
世深:“你手上的镰刀,是锻造千叶龙透的剩铁所造。宗家,不用正式武器,用剩铁,是否你也认为屋里的人不该杀?”
平地重锄的小指钩住镰刀把上的丝线,眼皮泛出微小汗珠。
世深鞠躬:“宗家,我不该问。”转向郝未真,竖起刀。郝未真手中的镰刀,肤浅地亮着,铁质实在不佳。世深劈出一刀。“瞠”的一声,镰刀刃根部抵在干叶虎彻的刀锷上,但镰刀的弯度,令镰刀尖绕过刀锷,切在柄上。郝未真曾切下十一人的大拇指。刀柄上溅起血色,是柄上缠的红丝,用途为吸汗、增加握力。
红丝飘扬,郝未真一阵迷惘,想起世深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,刚才明明看清了——肋骨里多了一样滚烫的东西,为何刀刺入身体,不是凉的7
郝未真松开镰刀把,捂住左肋,突然单腿跪在地上。世深收刀入鞘,郝未真的脑骨内闪过一道绿光,随即后仰倒地。跪着的脚来不及调整位置,脚腕处已骨折。郝未晕厥前的最后一念是:“我没有中刀。”
世深:“宗家,千叶虎彻是不祥之刀,常杀无辜之人。”
郝未真的肋部,并无血迹。
平地重锄:“他没有创口。”
世深:“他伤于刀意。”
平地重锄:“意可伤人?”
世深:“是的,我脱离一刀流,才懂此道理。一刀流,阻碍了真理。”平地重锄怒吼:“放肆!”随即感到自己掉了样东西。掉在地上的是根小指,指上缠着几圈白色的丝线,平地重锄未觉疼痛,怔怔地看着。世深语调柔缓:“你的。”平地重锄惊叫一声,随即感到左边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间,灌入一股热水。低头,是淡青的刀色。
死亡,是比女人更好的感觉。平地重锄挂着神秘的微笑,双膝跪地。世深敏捷侧身,避开此一跪,缓言:“宗家。…
平地重锄声音微弱:“为何用刀?我想领教您的刀意。”世深:“宗家,不用刀,杀不死人的。”平地重锄叹一声“有理”,脑袋失控,敲在膝盖上,就此死去。西园走到世深身后,压制着口鼻气流,言:“你杀了自己的宗家,大逆不道……我该怎么写?”世深转头,眼缝中是一片单纯的灰色,似乎瞳孔融解在眼白里:“如实写。”
郝未真醒来的时候,右脚已封入石膏中,躺在军用床上。窗外是碧绿的树木,看过世深顺造的碧绿刀鞘,再见绿色,不禁恶心。视线移开窗口,看到床的右侧坐着两位老绅士。
他俩自称李大和王二,身着银灰色西装,近乎全白的头发梳得根根齐整,戴着厚重的黑边眼镜,虽然一个高鼻深目一个脸型平扁,给人感觉却像是一对双胞胎。他俩嗓音宽厚,很容易赢得信任。
李大:“中统是国家机关,从不惊扰百姓,我们只杀圈里人。”
王二:“今天,在法租界明园跑狗场甲三六号门前,我们死了四个孩子,失踪一个。多出了一位死者,据查是日本一刀流的宗家。你也是多出来的人,来自雪花山,对么?”
雪花山是满清历史上的一个谜。乾隆年间,一个名叫八卦门的反清组织以镰刀技训练农民,势力一度北达辽宁、南至安徽,尤以山西、河南两省最为强盛,直至嘉庆年间才被剿灭,但其老巢“雪花山”始终未被查到。有人说是安徽的九华山,有人说是四川的峨眉山。
郝未真淡然一笑:“雪花山,在哪?”
李大:“北京郊区怀柔县。”王二注意着郝未真的表情,补充道:“乾隆、嘉庆找不到,因为想不到就在京城边上。人,总是舍近求远,心比眼盲。”
李大从座位下取出一个牛皮口袋,放在病床上,言:“你的镰刀。”
抽出,刀刃上有着浅绿色直纹。郝未真爆发狂笑:“你错了!这是一刀流宗家的镰刀,上等铁质、上等工艺。我告诉你什么是八卦门的镰刀,农民用的就是我们用的”郝未真止住笑,下嘴唇咬进嘴里,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。两位老绅士知晓万物的语气,有着无形压力。他的狂笑是一种反抗,但狂笑之后,压力更重。能引起自卑的往事,全部想起来了——刀刃上的“稻妻”纹理,像一具具横陈的尸体——郝未真的眼睛潮湿了,许多年来,我是一个令自己厌恶的人……
李大掏出一块雪白手帕,递上。郝未真摆手拒绝,抬臂用袖子擦泪。袖口有了湿迹后,郝未真的两个太阳穴隐隐作痛,我的行为,会不会令人看不起?李大和王二的目光温和,郝未真却觉得他们望穿了自己的过去:我只是一个弯腰割麦的农民,即便掌握了杀人之技。以前的农民起义,可能做皇帝,辛亥革命之后,没有了皇帝,农民彻底自卑了,西方文明,泯灭希望。郝未真看着两个老绅士,他们留过洋吧?他们有钢笔,袖口钉着铜扣,铜扣的图案并非中式……
李大柔声言:“甲三六号里的住户,去了哪里?”郝未真一惊,随即生起巨大的羞愧,想到自己当时晕了。王二不知何时走到床侧,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:“没事没事,你知道什么,就说什么吧。”
郝未真长呼一口气,描述在俞家门口的经历。他讲得很繁琐,两个老绅士听得很耐心。四十分钟后,他讲完,王二问:“你受谁所托,要保护俞上泉?”郝未真咬住嘴唇,警惕地看着两人。李大泛起笑容,眼角的皱纹顺延到嘴角,犹如老树横截面上的年轮,郝未真也笑了,感到李大脸上的皱纹生在了自己的脸上,有着轻微的痛感,但心情很是愉快。他高兴地说:“雪花山的命令。”
俞上泉的父亲是典型的世家子弟,聪慧多才,十五岁留学日本,学过戏剧、美术、围棋、诗歌。世家子弟总是随着家族而荣辱,二十五岁时家族败落,他自日本归来后,家族只能为他在北京政府机关谋得一个小小的文书职务。他自命清高,不屑官场的阿谀奉承,整日郁郁寡欢。三十一岁时,在宣武门集市遇到了一个摆摊的拔牙先生。拔牙先生是雪花山长老,按照八卦门规矩,在祖师生日时,要下山择徒。
俞父入了八卦门,但他体质太弱,又年过三十,未能习武,传承了八卦门天文、历数、地理、兵法。其时雪花山会众凋零,仅剩二十余位老人,忽得此聪慧之材,将其封为“十七天”,有意要他做下一代门主。乾隆年间是八卦门鼎盛时期,势力达十七省,各省头目共称为十七天。现在俞父一人承担“十七天”名号,是门中老人期望他兴旺本门的寓意。不料俞父三十四岁病逝,俞母带孩子回了上海,住在娘家一栋旧房里,是明园跑狗场甲三六号……
俞家与雪花山的渊源,令郝未真赶来上海相救。所剩的疑问是,雪花山仅剩一些未亡以待死的老人,早已脱离时代,日本棋界要在上海刺杀俞上泉,在淞沪战争时期,是个过于边缘的秘密,他们怎么知道的?
郝未真言:“消息来自日本,是俞上泉的师父顿木乡拙发的急电。报纸上说,俞上泉去日本前,顿木跟俞母经过了一年谈判。其实,不是跟俞母,是跟雪花山谈判。”李大摘下眼镜,自衣兜里取出黑檀木眼镜盒,捡起眼镜布擦拭起来:“明白,他毕竟是‘十七天’的儿子。”
王二:“你为何身在八卦门?”郝未真的太阳穴又痛起来,与俞上泉不同,他没有显赫的家史,甚至没有母亲,他是被一头猪带大的,他是北京郊区怀柔县的农家孩子,生而不知其母,他的父亲肮脏颓废,整日躺在家里。家中还有个生命,一头一年产六个猪仔的老母猪,它支撑着这个家。
他两岁开始,就不睡在父亲身边了,而睡在猪圈里。儿童总是本能地寻求强者的保护,与父亲瘦如枯柴的臂腿相比,老猪兽类的身躯显得更为彪悍。此生最初的记忆,就是爬到猪圈,靠着老猪躺下,老猪似乎恼火地瞪了他一眼,之后瞳孔扩散,像是认可了这件事。
六岁时,老猪被送到屠宰场,惨叫声达二十里。他麻木地看着,父亲的手第一次握上他的手。屠宰场上熬猪皮汤,他和父亲都分了一碗。之后,他的头上就生出很多脓包,被村里人称为“癞子”。
九岁时,他从本村老妇口中,知道自己是父亲和姑姑乱伦所生。姑姑失踪多年,有说嫁到东北,有说被土匪抢进山里——即便认猪为母,他也食了母肉,他是天地间最不洁的东西。头上的癞子有四季变化,春秋化脓,冬夏结疤。
十一岁时,他在村头遇到一个过路的拔牙先生。先生用拔牙的止痛水涂在他头顶,治好了癞子,他跟着先生上了雪花山。很多年以后,他知道那天是雪花山祖师的生日,门中长老要下山选徒。他被带上雪花山不是他天资禀赋,而是看着他可怜。他问做了他师父的拔牙先生:“洽牙的药,为什么能治好我皮肤的病?”
师父:“治不好,只是你的缘分到了。医者,缘也。缘分到了,我往你头上撒把土,也能洽好你的病。孩子,你受的苦够了。”
他一副当初目睹老猪被屠宰时的表情,整张脸硬绷绷的。离开师父,回到自己的小屋,他把头埋在被子里,号啕大哭——那时,他三十岁。
王二脸型平扁,笑容可掬。郝未真左腮痉挛三四下,强力控制着不说出自己的过去。李大戴上眼镜,道:“我们已查明你是乱伦之子,民间说法,乱伦之子的肉煮熟了,是臭的。请说出俞上泉的下落,否则,我们会验证这个民间说法是否正确。”郝未真小腹升起一股火焰,自怜自伤的情绪荡然无存。面对威胁,他毕竟是一个武者,曾受到的艰苦训练起了作用。镰刀柄飞速搭上肩头,刀尖朝天,“稻妻”直纹闪着鳞绿的光。这是八卦门镰刀技的第一式“老鸡刨食”,有敌来犯,刀尖便会剁下,撕开敌人的胸腔。
王二退到李大的身后,细声细气地说:“你好好感觉一下,石膏里面到底有没有你的右脚?”李大拍掌,一个英俊的青年军官推门进来,捧着托盘,托盘上是一个土黄色砂锅,边沿冒出热气。李大一指,军官将砂锅摆在床头柜上,敬了个军礼出去。王二:“你现在就可以验证一下,你的肉是不是臭的。”
砂锅里是我的右脚?石膏里麻木得没有感觉,砂锅飘出肉的香气,炖了多久?郝未真小腹里的火熄灭了,掀开砂锅盖,看到了翅膀——里面是一只完整的鸽子。他用镰刀尖拨弄着鸽子,喃喃道:“不是,不是。”
王二抓住郝未真手腕,取走镰刀,温言道:“喝一口吧,补补。”郝未真脸上挂着泪,“嗯”了一声,将嘴凑在砂锅边沿,“嗖”地吸了一口。
李大“现在,你可以说了吧?”郝未真掀开被子,从床上跌下,爬到李大脚前,泣不成声地说“我真的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。”
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,王二:“像是实话。”李大:“验证一下。”
王二把镰刀递给郝未真:“你怎么证明自己的话?”郝未真看着镰刀,道:“我可以剁下一只手。”王二.“不用,指头就够了,只是我不喊停,你就不要停,可以做到么?”
郝未真爽快地叫了声“行”爬到墙边,左手按在墙上,挤出一脸媚笑:“您说是从大拇指开始砍,还是从小拇指开始砍?”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,李大皱着眉,似乎这个问题难倒7他:“……嗯,从大到小吧。”郝未真赞道:“我也是这么想的!”举起镰刀。李大和王二的右手都伸入上衣中,握住腋下挂着的手枪。虽然知道郝未真已神志不清,仍要防止任何突变的可能。此时门开了,送汤的军官进来,敬了个军礼,道:“上海支部第三组组长王大水来报道,他说查明了俞上泉一家的下落。”
李大:“叫他进来。”郝未真忙问:“我什么时候开始”王二不耐烦地叫道:“等着”郝未真应了声“唉”,镰刀举在空中,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左手。一个草帽长衫的便衣将王大水扶进来,军官关门出去,王二的音调变得尖厉:“俞家门口,你是唯一活着的人?”
王大水:“他们要以我为掩护,走出中统设的暗卡。”他左腿裤子被剪开,大腿上扎着绷带,血迹斑斑。王二:“俞家的人在哪?”王大水靠在墙上,便衣摘下草帽,道:“不知道。我来,不为俞家,为我家。”
李大从椅子上站起,摘下眼镜,一字一顿地说:“你是彭十三?”未等答话,李大和王二迅速移位,一前一后地贴住彭十三的身体。他俩的手枪并未掏出,隔着衣服抵在彭十三的胸口、后心。
彭十三:“在南京特训班,我上过二位开的格斗课,二位的武功比你们讲的要高出许多。”李大:“惭愧。要知道有你这样的学生,我会讲得深一点。”彭十三:“中统从来不骚扰出家人,因为中统的高手多为还俗的僧道,所以留有情面。你俩来自哪个佛寺道观?”
李大:“过去的事情,不想谈了。”彭十三:“不谈也好,我对你们的过去不感兴趣。我只对你们的官位感兴趣,官位越高,越值得我杀。”王二笑了起来:“值得。”
李大也发出低微的笑声。突然,中间的彭十三泥鳅般滑出,李大和王二撞在了一起,衣服里的枪顶着对方,两人忙互推一下。李大听到自己第三根腰椎骨折的声音。王二已瘫在地上,嘴角挂着一道血丝。李大斜倒在地,心知是两人情急之下,互推时用上全力,击伤了彼此。李大的姿势避免了头部撞地。他的脑门顶着地,小心地侧过脸,看到了彭十三。彭十三正以掌在王二胸口长长捋下,像一个孝顺的晚辈给气喘的老人顺顺气。
李大:“太极拳的借力打力,原来是这样的。”彭十三也在他的胸口捋了一下,李大觉得这口气顺得很舒服,满意地点头,闭目死去。
王大水额头冷汗淋漓,彭十三在他的肩膀拍了一下,王大水左脚一阵剧痛,忍不住跪在地上。彭十三:“你留下,传我的话,自这两人开始,我要杀尽中统高官。”王大水痛得五官扭曲,音调仍豪迈:“您的事,就是我的事,一定办到!”
彭十三赞赏地点头,一撩长衫下摆,左脚抽在王大水脸上。王大水脑袋一歪,瘫地昏厥。彭十三抄起郝未真胳膊,旋身将他背上。郝未真惊叫:“别碍事!我在等命令。”彭十三:“听朋友的话”
“朋友?”郝未真一阵迷惘,被彭十三背出门去。
郝未真恢复理智后,仍无法摆脱砍手指的念头,像被蚊子皎出一个包,痒得禁不住要挠挠。彭十三分析李大、王二的武功修为,已可污染他人的心念。囚禁郝未真的地点,是虹口区乍浦路景林里二十四号,上海第一批“吃角子老虎机”赌具就是在这里诞生的,改装自美国第一水果公司的自动售货机。此处为两栋洋楼,加上地下室,共计二十六间房,在战时被征用,成了中统一个半公开的机关,白日办公者约二十人,夜晚达五十人。
彭十三背着郝未真走出时,在走廊遇到多人,并没有受到盘查,楼内所行的均为机密,不问他人之事,是特务们的守则。在楼门,彭十三出示了一张证件,趴在他背上的郝未真看到,证件上的署名和照片都是王大水。
楼门的守卫认真地核对照片,递还证件。出楼门后,郝未真问:“你模仿了王大水的节奏?守卫熟悉王大水?”彭十三:“不熟。我污染了他的心念。”
在一条僻静小巷,彭十三卸下郝未真,道:“你我分开后,也许几分钟,也许几十年,你还是会砍掉自己的手指。与其这样,不如你现在砍。”
郝未真怔怔地听着,“啪”的一声,将手拍在地上,举起镰刀,彭十三喊:“砍!”镰刀劈下,彭十三大喊:“停!”刀刃顿住,与大拇指仅隔一线。郝未真抬头,直愣的眼神逐渐灵活,终于笑出一声,化解邪念,彭十三露出满意笑容,郝未真惊讶地发现这个煞气极重的人却是一张娃娃脸。彭十三:“你完成了命令”郝未真:“太极拳的借力打力,原来是这样的。”
彭十三说中统不骚扰出家人,他俩可以扮作香客,躲入上海的白云冠道观。郝未真说他要追寻俞上泉一家,完成雪花山的命令。
彭十三:“你刚逃过一个命令……”
郝未真:“在山泉水清,出山泉水浊。听命于人,是人间常态。”
“现今上海,能帮助我们的,只有松华和尚。”入夜后,世深顺造带着俞家人赶往圣仙慈寺。
白天,他们躲在明园跑马场甲二二号——国民药房,位于俞家斜对面,整日看到便衣特务在俞家出入。再一次验证了“舍近求远”是人的天性,特务们封锁了整条街,却没有搜查相邻的几栋房。在他们的思维习惯里,离家三十米,怎能算逃亡?国民药房卖平价药物,在市民中享誉颇高。人所不知的是,它自1926年起,就秘密从英国进口海洛因。加工海洛因的,是高薪聘请的两位日本技师。淞沪战争打响后,国民药房开辟密室,将两位技师保护起来,其中一位技师是世深顺造的晚辈族人。
世深取得俞母的信任,因为他说自己是受俞上泉的师父顿木乡拙所托。他知道有两个人对自己持怀疑态度,一是林不忘,二是俞上泉。林不忘露在口罩外的眼睛有着过于机警的眼神,俞上泉则始终垂目低眉。他俩都没有说话,作为一个被定性为汉奸、遭诛杀的家庭,能有人相救就好,顾不上因由。西园春忘知道自己的写作又遇到了困境,该怎么写呢,总不能留下“他骗人了”的一行宇吧?
在世深看来,林不忘的怀疑是明显的,而俞上泉,是自己认为他怀疑。俞上泉究竟有无疑心?他不敢深想。他很少看俞上泉,因为莫名其妙地有种羞愧感。十六岁得到一把正式的太刀时,是此羞愧;拜师学艺时,是此羞愧:在凤凰堂礼佛时,是此羞愧:在爱怨峡观海时,是此羞愧……
这个十七岁青年,是天地间一桩美好的事物,世深不忍多看。
世深换上了中式服装,西园则刮去了仁丹胡。到达圣仙慈寺是晚上九点,寺门在六点已关闭。按照规矩,天黑时是闭门时。闭门,便断了与尘世的瓜葛。
敲门,侧门打开道缝,守门和尚奉劝他们明日再来。世深行礼,与汉地合十不同,他的十指尖交叉在一起。这个手型令守门和尚也十指尖交叉地合十回礼。世深自怀中掏出一张叠为三角型的纸,展开,纸上是“井”字形的折纹。世深:“请交给主持。”和尚接过,将纸横在眉心前,深鞠一躬,关上了庙门。十分钟后,他们被引到和尚用餐的斋房。斋房宽大,摆着八张桌子,是沉郁的暗红色,为明清旧物,椅子则是未刷油漆的长条凳,因坐久了,而木面污浊。这种长条凳,在上海一元钱可买四张。
不相配的桌椅,显露此寺虽有历史,但近况不佳。斋饭简单,一人一碗素面,面中有切得很小的蘑菇丁,数量有限。桌上摆一盏微弱油灯,碗内黑乎乎的,令人食欲全无。俞家大哥叫和尚再拿盏灯。世深摆手止住他,道:“庙里规矩,早晨是天界吃饭时间,中午是人界吃饭时间,夜晚是鬼界吃饭时间。一个人爱在哪个时间吃饭,就受哪一界影响。夜晚吃饭,要抑制欲望,否则便入了鬼界。”
和尚赞道:“这位施主是懂的。”俞母冷冷听着,低头吃面,其余人随之默默吃了。食尽,斋堂和尚收走碗筷,擦净桌面,撤下煤油灯,拉开了电灯。室内亮度顿增,世深仰头,见五十平米的斋堂顶上电灯共有八盏,灯罩是“八爪猫灯笼”的样式,八角型的木棱架子罩着四片毛玻璃,底部八个伸展而出的棱角,每个角端为相叠交错的三根细木条,模拟猫脚。日本寺院多是此型灯笼,据称挂在寺庙内便不会有老鼠。
一位穿着紫色僧袍的和尚走入,领口插着一把竹斑折扇.左肩斜挂着一方红底金花的帮衬,迥异汉地僧服。众人起立行礼,和尚自报僧号松华,询问送上折纸的是哪位。世深承认,说自己曾在日本平等院凤凰堂修习密法。折纸,是密宗修行者之间的暗语,有四百多种折法,可构成一个语言系统。松华感慨,说他在三宝院修习密法,归国四年来,已久不见折纸。
松华年方三十,上眼皮全无血肉,薄如纸片。瞳孔格外黑亮,甚至到了不正常的程度,似临终病人回光返照的眼光。然而这个五官瘦得脱形的人,说起话来却有着典雅的气度。斋堂和尚捧上茶具,松华入座,抱歉地说:“圣仙慈寺条件简陋,没有客堂,便请诸位在此饮茶了。”
茶为西湖龙井,是陈荼,味已失真。西园判断,晚了四个月以上,在嗜茶的人看来,是不堪入口的。茶陈如此,袈裟色泽却艳丽如新,西园禁不住说:“上人,中日正打仗,您穿着日本密宗的僧装,不合适吧?”
松华脸上的恬淡笑容退去,面容如法官般严肃,“这是唐代密宗的僧服,不是日本的。”西园尴尬笑笑,道:“我是关心您,怕您的同胞为难您。”
松华:“有人为难我,我可以讲理。唐朝二十二位皇帝,十九位皇帝信佛,六位皇帝修习密法。密法不是权巧方便,是佛的自证境界,其他宗均是由人到佛的渐进修行,而密法是在佛位上的直达直证,殊胜无比。
“密法在印度分为《大日经>和(金刚顶经>两个系统,唐玄宗年间,两系传人均自印度到了长安,并在长安将两个系统合二为一,名为唐密。
“唐顺宗年间,日本僧人空海来唐学习密法,回日后传延至今。日本密宗信徒恪守唐密,一千两百年来,小到服饰的一个图案、经文注释的一个词,均不敢逾矩。所以没有所谓日本密宗,只有在日本的唐密。”
西园愧窘垂头。世深两手合十:“上人言之有理,但现今是乱世,无人讲理。您的同胞恐怕没有耐心了解历史,唐武宗的灭佛运动,唐密受到的打击最为惨烈,他宗尚能死灰复燃,而唐密在汉地就此断绝。一千二百年了,汉地久无此服装,您的同胞只会认为您穿的是日本僧袍。”
松华眼中的亮光暗淡下来,低声言:“如我因此被杀,能引起世人的关注,换来对唐密的辨认,我一命,丧之何妨?”
茶杯底边的镏金线条已磨损得断断续续。世深端起茶杯,抿一口,道:“我在平等院时便听说您了。说一个中国青年僧人,发了大愿,要把中国的瑰宝从日本请回去,接上千年断脉。
三宝院对此极为重视,直接由牧今上人教您,一个日本人要取得传法资格,常规修习需要二十二年,而您只用了一年,便得到彻瓶教授——一个瓶子里的水倒入另一瓶子中,无一滴遗漏。”
松华眼含笑意,恢复典雅神情:“听说遭到了你们平等院的指责,说是不合规矩?”世深颧骨上的肉笑得如两个拳头般团起:“其实是两院高层之间开的玩笑,大家起哄,是为了抬高您的知名度,利于您回国后传法。日本密法开山宗师——空海在大唐仅用三个月,便得到了彻瓶教授,您用一年,已是多了。”松华叹道:“空海大师是天纵奇才,我只是常人资质,一年毕竟短暂,取得传法师资格后,我在牧今师父身边又修习了两年。”
世深:“这是您的稳健,日本密教界却盼您能早日归国传法,以了却一段日本对中国的千年亏欠。空海大师之所以在三个月里能学得全部唐密,因为他的传法师——意果阿阁黎预测到法难将至,密法要在汉地灭绝,定下了将法脉移于海外保全的计策,所以尽快传授。
“但他毕竟眷顾汉地众生,要空海返日前,在汉地传法四年。不料空海得法后便归国,欠下了这四年。”西园听之感慨:“我小时候,便听乡间老人说过日本欠了中国四年,但究竟指什么,老人们又说不清楚,只说是古代传下的一句话。大战前后,必有流言,中日敌对六十年,我以为是不可信的民间怪谈,不料确有典故。”
松华起身,面向东方合十鞠躬,返座后言:“1925年,日本在东京举办东亚佛教研讨会,有数位日本密宗僧人以学者身份参加,一位僧人向身边的印度学者示好,说密宗是他们印度人传给你们的,不料一位英国学者连问了两遍‘是印度人传给你们的么?’,然后又说‘是中国人吧?’”
西园叫道:“英国人最会抓别人的漏洞!我们已经吃过不少亏了。”
松华苦笑:“这位英国学者还查出‘欠了四年’的典故,写成论文在大会上宣读。日本密教界认为是奇耻大辱,为表示不忘中国人的恩,达成共识,要将唐密回传中国。我就是应了这个机缘。”
世深眯上眼睛,轻声道:“上人回国已四年了吧?”松华仰望八爪猫灯罩,也眯上眼:“中日开战,唐密势必会被当作日本宗教而受到民众抵制,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,可这明明是中国人自己的东西……难道欠四年,便真的只有四年?”松华垂头,吩咐斋堂和尚给他盛一碗面来。面拿来后,电灯熄灭,桌面摆上油灯,碗内暗得看不见面条,松华眼神发虚,富于节奏地拨动筷子,吃得飞快。世深知道,日本寺院的进食速度快过军营,这是他们养成的习惯。
松华吃罢,筷子横在碗口。斋堂和尚要开电灯,松华摆手制止,斋堂和尚便端了碗筷退下。暗弱的油光中,松华摘下领口插的扇子,徐徐展开,像看手相一样地看着扇面。扇面上的书法,墨色饱涨,线条粗豪,像是儿童的涂鸦,是“悟天地人”四字,落款为“牧今晚行”。
松华缓缓道:“日本人是很含蓄的,我主持一次法会,六套仪式中,做错了一个动作,牧今师父在法会结束后,找我聊了很长时间的闲话,才向我指出来,简短说完就让我走,似乎不好意思的是他。”
松华脸上挂着笑,转向世深:“我们聊了很久的闲话,你的来意,可以说了吧?”世深起身鞠躬:“求上人安排我们离开上海,北入朝鲜,再去日本。”松华:“淞沪战争开始后,我就断了所有与日本的联系,我毕竟有我的国家,见谅。你们可以暂住一宿,明早离开。”
松华起身离座,向外行去。世深沉声道:”我不是密宗修行者,我潜入平等院,做了七年打扫厕所的义工,偷学了密法。”
松华站住,面色如霜:“窃法之罪,当入无间地狱。”世深:“入地狱,我亦甘心。我是为一人,而入地狱。”
松华:“何人?”
世深:“宫本武藏。”松华皱眉,显然不知此人。
世深:“他是日本的剑圣,晚年沉浸在绘画、雕塑中,他铸就一尊不动明王的铜像,给予我极大震撼。不动明王法是唐密的根本修法之一,我想探究武藏的精神世界,所以偷学唐密。我无向佛之心,只想破解武学的秘密。”
松华:“宫本武藏……想起来了,我曾用七日,专程去中流院观看他那尊不动明王。不动明王的制式有典籍记载,自古皆为坐姿,右手持宝剑左手持绳索,而宫本五藏破了佛规,铸就了一尊双手持剑、侧身站立的不动明王。”
世深:“但是这尊大逆不道的不动明王,并没有被密宗界批判,反而暗中多有赞声。”
松华:“嗯,是破了佛规,但它体现出了不动明王的特质,我去观拜这尊大错特错的铜像,便是牧今师父的指示。”
世深:“密法仪式繁复、制度严格,却能欣赏不讲规矩的宫本武藏?”
松华:“世上没有独行道,万物皆阴阳相配,成双成对。有严谨的密法,也必有破格的密法。只是严谨的密法为常态的主流,破格的密法为偶尔的支脉,宫本武藏不作密法修行,但一生行迹却能体现密法真意,这种人百年一出,对规范中的修行者倒是一种启迪,密法界管这种人叫作‘示迹大士’。”
世深:“我们一行人正受到中日两方刺客的追杀。”
松华:“怎么闹成这样?”
世深前行数步,声音低不可闻:“因为他是示迹大士。”指向俞上泉,一指使垂手。松华看向俞上泉,脸型似又瘦了一圈,吟出一个“阿”字之音,此音为胸喉共鸣,舌头弹动,而响在体内,密不可闻。
世深却听到了。
淞沪战争期间,鸦片交易并没有减低。黑帮为何用“黑”字?因为鸦片是黑的,没有不沾毒的黑帮。日本鸦片商出沪的运输线还在运行,世深没去联系,因为他能找到,一刀流剑士也能找到。
“白”指的是法力。密宗将法力称为“白业”,某人法力深厚,称为“白业崇高”。白道,是僧人势力,历史上,寺院经济独立,并有僧兵团,出家便可逃脱朝廷律法制裁。自古逃亡之人,不走黑道,便走白道。
松华四年前回国时,因“接续千年绝学”的宣传,而轰动军界。军界多迷信,修庙捐款之风盛行,无恶不作之人,总是好佛的。接受松华“密宗灌顶”的军阀有程颂文、朱子峭、张学忠、翟熙任、许克成。
灌顶,是传法师举行仪式,将白业输给信徒,让信徒凭此白业,与诸佛沟通。松华所作的皆为不动明王灌顶,不动明王是佛的凶相,有大威力,为军阀们所喜。朱子峭与翟熙任的部队已赶来上海参战,世深一行人穿过朱子峭阵营出了上海城区,在青浦宝山县乘上一辆运货火车。
货物是海运来的印尼燕窝、海参,淞沪战争令鸦片升值,滋补品贬值,因而转运北京销售。是凌晨三点上的火车,货物间的缝隙狭隘,不得躺卧,天将明时,众人以各种古怪的姿势扶靠着货箱睡去,不改坐姿的只有两人——世深顺造和俞上泉。两人皆为正坐,中国现世的坐禅为双盘腿,日本的坐禅保持唐风,为双膝跪坐。春秋时代,双盘腿为随便之姿,跪坐是礼仪之姿,上朝廷、去作客,皆为此姿,名为正坐。如能脊椎挺直,衣襟平整,孔子称为”正襟危坐”,言此坐孕育大无畏精神,可迎对人间苦难。所以儒家在无人时,也不双盘腿,“不改正坐”是儒家之风。唐密祖师从印度而来,印度本无跪坐,修法、生活皆为双盘腿,却赞叹汉地正坐,将其作为唐密的修法之姿。日本将跪坐称为正坐,双盘腿为散坐。宋朝之后,正坐在中国寺院中便逐渐被散坐取代,至今已无正坐。
俞上泉下颚微收,眼帘低垂,似乎身前一尺有棋盘,正在凝神思考。“他是那个人么?”世深隔着众人,望向俞上泉,禁不住眼角湿润。
俞上泉抬眼,瞳孔似玛瑙、钻石的肌理,为大地结出的暗胎。
俞上泉:“为何救我?”世深喘一口气,道:“希望你破解我的困惑。”
俞上泉是询问的眼神,世深两颊痛如火烧,虚声言:“只有你习武,才能破解。”俞上泉:“棋道是我一生之志,无暇顾及其他。”
世深上身伏于地面,行跪拜大礼,音调轻颤,“请再考虑一下。”
响起一声浊重的叹息。世深立刻直腰,小刀出鞘。俞上泉身后的货箱空隙中,走出一位身着黑色车警制服的人,大檐帽的阴影遮挡了眼睛,鼻梁高挺,嘴角有两道深如刀刻的咬纹。他拿着一卷报纸,展开,是一尺五寸长的日本刀。刀缓缓抽出,接近刀锷的刃部有一个明显缺口,在车厢木板缝透入的光照下,是一个闪亮的V形。
世深:“教范师大人,您也来了。”
教范师:“护法大人,想不到你杀了宗家。”
世深当一刀流护法时,他是一刀流的教范师,传授入门的基本技法,确立本流风格,可以说一刀流的一切都是自他开始的。
世深:“我已老了,求悟剑道是我最后的一段路,这段路上,无亲无故,魔来斩魔,佛来斩佛,何况是宗家?”
教范师:“我也老了,维护一刀流荣誉,是我最后的一段路。”
世深:“明白您的心意了。”世深起身,向俞上泉鞠躬:“俞先生,请等我一下。”说完闪入旁侧的货箱空隙中,俞上泉身后,是渐退的脚步声。货物箱深处.受光有限,为一片深灰色,隐约有两个人影闪动,没有铁质的磕碰声,没有刀剑的反光。一分钟后,世深走回原位坐下,手里拿着教范师的刀,轻声言:“他是个正直的人,是我的朋友。”
其他人仍睡着。俞上泉注意到,世深的额头有一道刀痕,正渗出血来。
世深拾起左手,按住额头:“请您再考虑一下。”他的身形突然凝固。俞上泉看到,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穿和服的人,双手握柄作刺状,刀尖正对世深后脑,刀长两尺,弧度优美。世深端详手中刀的缺口,柔声道:“教范师大人的刀,十五年前就有缺口了,他对这个缺口,不以为耻,反以为荣,因为这是他徒弟砍出来的,有一个超过自己的徒弟,是师父最欣慰的事。”背后响起轻微的鼻音,是压抑得近乎无声的哭腔。世深嘴角浮现笑纹,语调哀痛:“你师父是一刀流的楷模,我是一刀流的叛逆,我和他死去后,是非对错重归虚无,一刀流还需你去发扬。”
背后鼻音再响,世深一转手中刀柄,向上扬起,缺口闪出亮光。身后剑士被这一星亮光所惊,但他的高手素质,令他仅是略晃一下头,便急速刺下手中长刀。肩臂协调,发力干脆,长刀刀尖扎在地板上,根部镶在世深肩中,入肉半寸,世深的脑门顶在剑士的胃部。长刀刺下前,世深以坐姿转身,陀螺一般,将手里的刀插入他的小腹,长刀根部在世深的肩头滑了两寸,跃出一股血,剑士慢慢伏在世深肩上,溺水者般发出一串“咕咕”声,声止,人亡。世深叹道:“可惜。你是好徒弟,不是好剑士。”起身将剑士尸体背入货箱后。出来时,肩头伤口已绑上布条。布条是从左袖撕下的,左臂露出的肉枯瘦如熏肠。他再次向俞上泉行礼:“请再考虑一下。”
他额上的血已凝固。
俞上泉:“棋道就是武道,我不必习武。”
世深:“道同,技不同。我需要破解的是宫本武藏的刀技,他称霸天下,留下的刀法却十分简陋,这简陋技法的后面是什么’你是一个跟他相似的人,我要亲眼看见你习刀、用刀”
俞上泉:“在圣贤仙慈寺,听过您跟松华上人议论宫本武藏的话。先生,示迹大士显示的本非常理,何必追究?”
世深一愣,喃喃道:“本非常理?”瞬间苍老,额头又渗出血来。
火车猛烈停下,众人皆被震醒。世深左手捂住额头,压按止血,右手紧握短如匕首的小刀,手背青筋暴起。俞上泉望着他,眼有不忍之色。
俞母要孩子们保持安静,五分钟后,“哐啷”一声,车厢门被拉开一道缝,阳光铡刀般射入,随着“吱嘎嘎”声响,门被彻底拉开。
火车下是一片湿漉漉的野草地,停着三辆轿车,站着十二个穿黄呢子风衣的人,戴意大利博萨里诺礼帽,手里拎着德国凯文斯基牌鱼竿皮兜。礼帽和鱼竿皮兜皆为黑色,鱼竿皮兜长两尺四寸。世深站在车厢口,左手自额撤下,血已凝结。西园站在他身后,没料到西园还会跟随自己,世深转头一笑:“……你在。“
西园语音铿锵:“我答应过,当你的作家。”世深点头,笑容褪去,转视车下“我离开四十五年了,想不到一刀流已人才济济。”
下面中间领队者言:“一刀流子弟服从国家兵役,我这一代人已尽数参军,多分配在山东地区,少数在河南,满洲也有几个。我们这些人是经过军部特批,从青岛赶来的。”
世深“嗯”了一声,像上级在听取下级汇报。领队者继续说:“刺杀俞上泉是军部委托一刀流的,由宗家和天竹护法执行,是以最高级别的人,来向军部表示诚意。”
世深点头:“明白。”领队者“嗨”了一声,道:“不料护法、宗家身亡,教范师和大师兄在山东四十三号兵站教授剑道,他们接到通知后,就赶往上海,不知您可曾遇到?”
世深:“他俩现在车厢里,已死。”领队者“啊”地低叫一声,退后两步,重新站直:“可否先让我们将尸体抬下?”
世深应许,四人上火车抬下尸体。尸体横置于草地,面部遮上方纸。方纸是熟宣纸,古代武士皆有怀揣方纸的习惯,有人问路,可掏出方纸画图,杀了人,可用方纸擦去刀上血迹。
领队者对尸体合十作礼后,转向世深,恭敬说“世深护法,现在您是一刀流的最尊者了。”世深叹一声,领队者继续言:“但我们必须杀死你。”
俞上泉行到车厢口,依旧低眉,世深低语,“你出来干吗?”
俞上泉:“受死。”
世深:“不要天真,你的命换不来我的命,也换不来你家人的命。为给宗家报仇,他们要杀死我们所有人。”
俞上泉:“我不是以命换命,只是受死。”
世深:“被人像畜牲般斩杀?”
俞上泉:“接受死亡的现实,才能找到生路。受死之心,正是无碍之心——这是我理解的武道。”
世深若有所悟,吟念:“受死之心……”调转手中的小刀递向俞上泉。俞上泉凝视车下草地,眼中流光一闪,垂在腿际的右手逐渐张开。
下模的手,握刀会如何?领队者屏气注视着,右手也在慢慢张开。他身后的人纷纷打开鱼竿皮兜,里面是日本刀,二尺四寸。世深看向俞上泉身后,货箱夹缝中走出一个两只脑袋的人影,入光后看清是一个背着一个的两人,被背的人右脚打着石膏,是彭十三和郝未真,不知他们何时隐于车厢。
郝未真:“多谢不杀之恩。”彭十三:“老头,别紧张,跟他们有一拼。”
世深笑了,没有笑声,小刀刀柄碰到俞上泉手指,沉声道:“接刀!”
俞上泉却如高僧入定,凝视车下草丛,道一声:“草是绿的。”
世深:“生命攸关,说什么闲话?”
微风拂过,草青如画。
领队者垂头看草,眼光阴冷如刀:“什么是绿?”俞上泉道:“是……这个。”迎着领队者的眼光,俞上泉展臂一指,领队者“啊”的一声怒吼,拎着的鱼竿皮兜豁然裂开,擒刀在手,但随即瘫坐在地上,剑士们立刻围上,列出“丁”字阵形,护住领队者。有人刀指俞上泉,叫道:“什么妖术!”
领队者站直:“佛说法,文殊菩萨也会晕厥。与他无关,是我自己的震动。”收刀入鞘,道:“俞先生,请听我这一句——见绿,便是绿。”
俞上泉垂头,似不认可。
领队者眼含杀意:“绿是什么东西?”
俞上泉:“此心。”
领队者厉声道:“你怎知道?”
俞上泉,“如实而知。”领队者生出一种古怪表情,近似喜悦却含悲哀,道:“我失去了杀意。”许久,猛吸一口气,道.“世界还在,恩怨未了,我还是要动刀。”俞上泉:“是。”剑士们列出“W”形阵势,向车厢逼近。
林不忘站在俞上泉身后,思索是用方刀杀死一个敌人,还是射向俞上泉咽喉,令他免受刀砍之苦?方刀出手后,自己便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,很快会死,回头看了眼俞母,她缩在货箱夹缝处,搂着两个女儿,依旧是冷冷的神情。要不,杀死她?左腕上的方刀徽徼颤抖。
剑士们即将跃上车厢时,空中响起轰炸机的巨大噪音,众人皆抬头,见一黑影飞鸟般掠过,弹出一只更小的黑影。领队者吼叫:“卧倒!”众剑士猛扑在地,许久,一个人道:“不是炸弹。”
领队者抬头,见空中飘着一蓬白色降落伞。车厢内的人都没有卧倒。剑士们起身,均有愧色,领队者小声安慰大家:“他们没受过军事训练。”
跳伞者接近地面时,发出“我是军部派来的!”的热情喊声,落地后罩在伞布里,久久爬不出来。伞布摊开有三十平米,领队者吩咐:“去看看。”一名剑士跑去,拨弄了一会儿伞布,跑回来说:“他小腿骨折了。”
众剑士不约而同地瞥了眼车厢里的人,深为军部感到羞耻。四名剑客跑过去,手臂互搭,架着伞兵的腿,将他抬了过来。伞兵国字型大脸,神态威严,胸口绑着一个黑色文件包,铿锵有力地说:“军部急令!”抽出伞兵刀,割下文件包。
领队者看了文件,走到车厢前:“素乃先生不幸中风,半身不遂,他与您的棋战取消了。您的朋友大竹先生,请您早日回日本相聚。”
俞上泉:“大竹……他不是在朝鲜服兵役么?”
领队者.“啊,他确实在日本。他接替了素乃,现在是日本棋界第一人。”俞上泉目视东方,云雾中的太阳是蓝灰之色,左下的启明星亮如银钉。火车发动,如搁浅沙滩的鲸鱼喘息。
领队者交待,要俞上泉一家下车,由他们护送去青岛,然后乘船赴日。彭十三悄声言:“他是汉奸?”立即感到后腰隔衣透来一丝冰凉,心知是郝未真的镰刀,它是一刀流宗家的,刃上缀着浅绿直纹,有着工艺品的精美。
镰刀刃横贴在彭十三左腰,只要手腕旋转,便会攮入肾脏。听不到郝未真的呼吸声。彭十三:“我杀过多位中统高官,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汉奸。”
郝未真的呼吸声起,彭十三后腰上的冰冷消失。彭十三背着郝未真横行两步,让过了俞上泉的母亲、兄妹,让他们逐一跳下火车。
俞母是由林不忘扶下车的,两手相握的瞬间,感觉到她在颤抖。她冷了,但她不说——林不忘胸腔内似流过一滴泪,忙低头,恭敬道:“小心。”
俞上泉看向郝未真,眼如雾中之日,清凉淡漠。郝未真:“我与您父亲有渊源,可以为您去死,但去日本,我就不跟随了。”言罢垂头,又言,“去吧,留在这,活不了。”俞上泉面无悲喜,两名剑士迎过来,扶他下了火车。
领队者与世深一直默默对视,待俞上泉下车后,持刀跳上车厢。领队者:“军部的事,已毕。文件上对您,没有交代。”世深无声而笑,口中右侧缺的三颗上牙构成的洞,恐怖黑幽,如地狱的入口。
世深:“把我当作一件私事。”
领队者:“我七岁入一刀流,是在大阪住吉神社武道馆。”
世深:“哦,那里。”语调中竟有温情。
领队者:“道馆正堂上供着‘稚气、霸气、忍气’六字心诀,是浓墨大笔所书,至今深印脑海。”世深眼神迷惘,似乎在那所武道馆里有许多回忆。
领队者:“年轻时觉得称雄天下的霸气,最难获得,后来发现霸气比忍气容易,霸气是争胜,忍气是不败。不败是比取胜更难的事。”
火车鸣笛,一长两短,重复五次。领队者:“现在,我觉得稚气比忍气难,随着年龄的增长,越来越感到七岁第一次走入武道馆时的单纯之心最为可贵。五年来,我比武四十三次,皆以经验技巧胜,深感不安。”
世深:“嗯,如遇高手,生死一瞬,心念不纯,经验技巧便是拖累,让你的反应慢半拍。”
领队者:“几分钟前,我是无法跟您比武的,我心知,自己必被斩杀。但现在不同了,我已找到我的单纯。”言罢侧转,向俞上泉的背影微鞠一躬,然后抽刀,将刀鞘抛于车下草中。
抛鞘,是以死相搏的示意。世深瞄了眼俞上泉的背影,单薄,略驼,走路姿势暴露出腰部、左腿有暗疾,是在棋盘前长时间不改坐姿而造成的肌肉损伤。
世深:“如实知自心?”领队者神情肃穆,世深哀叹:“他一句话,给我造了个强敌……真想看他拿刀。”话音未了,反手一抄,将西园搡下火车。西园惊叫一声,两足顿在草上,竟未跌倒。火车缓缓移动,车下剑士皆向车厢内的领队者鞠躬告别。西园本能地要追火车,但一迈步,便狠狠摔在草里,望着随车远去的世深,他喊得声嘶力竭:“我说过,当你的作家。”
世深挥手,眼角笑纹密如蛛网。他转向郝未真和彭十三,音调客气:“一刀流家内之事,不想有旁观者。”
彭十三:“老头,保重。”背着郝未真跳车,落草后滑行两尺停住。鞋面粘上绿色草汁,宛如血滴。火车加速,隐约有刀光一闪,便远在天际。
西园跟着俞上泉一家上了轿车,三辆轿车鱼贯开出。因座位满了而余下的剑士,共有八人,排成两行,小跑着跟在车后。穿戴欧美名牌礼帽风衣的他们,在野地里跑得整整齐齐,说不出的怪异。
郝未真:“剩咱俩了。去哪儿?”
彭十三:“上海。”
郝未真:“还去杀中统的高官?”
彭十三:“错,日本的高官。”
背郝未真跳上轨道,踏着枕木,逆向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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